我最近老是梦见奶奶。昨晚上闭上眼睛,全部都是奶奶……
其实奶奶已经去世很久很久了,久到我记不得是哪一年,只是模糊地记得好像是在我读二三年级的时候吧……那天我在学校的小花台背书,姐姐哭着来说,快点快点,快点回家……等我们跑回到家,所有人都泣不成声,佬佬在门外坐着,呆呆地望着屋里的人……
奶奶平静地走了,即便手上还有输过液体的针眼,但她依旧很美,只是像睡着了一样。奶奶把背挺得直直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奶奶背直了的样子。奶奶去世时好像是永康的夏末还是初秋,我记不得了,反正那段时间很热,爸爸买了很多很多的冰块,塞在奶奶周围,奶奶在家了四五天吧,我们也就在奶奶周围打了四五天地铺。每天都有人来哭、上香,以及安慰。出山的那天,大概是奶奶心疼我们,天气阴阴凉凉,竟然一点也不热也没落过一滴雨。来家吃饭的人很多,桌席从家里的院场摆到了小学的那条路……说是还魂那天,有人听到了家里水井压水器的声音,还有用簸箕簸米的声音……奶奶回来过……是啊,怎么放得下我们,放得下佬佬……
佬佬和奶奶,是一对璧人。奶奶叫马小早,属猴,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小时候,我们家所有装谷子装玉米的大口袋都会写着我奶奶的名字——马小早。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名字。佬佬叫杨发美,属马,虽然是农村人,但后来因为读书有文化变成了吃公粮的。奶奶有一双大眼睛,鼻子很挺,特别白,佬佬也是,大双眼皮,高鼻子,大理白族,现在我们几姊妹看佬佬奶奶的照片,都气自己没有佬佬奶奶好看。佬佬和奶奶总共有5个儿子,1个姑娘,可惜三大爹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只留下了大爹、二大爹、爸爸、老嬢、老叔。
我印象中,奶奶从来都是驼着背的,但即便如此,奶奶依旧是寨子里最勤快的老人。我们家的老房子上下各两排,只有木墙门和木窗子,奶奶从来不让这些木头沾一点灰。天灰灰亮,奶奶就说,爬起咯,天亮咯。模模糊糊中,奶奶坐在床边,认真梳好她的齐耳短发,带上黑色的发夹,还有一种叫“鱼眼”的小扣子套在发夹的最末端,天冷的话,奶奶还会带上一顶灰色的毛线帽,穿上一件有大波点的青灰色马褂,在小镜子前照了又照。我印象里,奶奶从来没有不梳头不洗脸就出门过。奶奶是个精致的女人,即便没有现在的各种护肤和彩妆。整理好自己,只看见奶奶边走边叫着我和小妹或者大爹家的三个姐姐,起来了,小姑娘不兴睡懒觉,即便我们不起来,奶奶还是出门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场,边扫边念:扫地扫旮旯,洗脸洗耳根,清清秀秀,干干净净……
每到过年前夕,我们家就会舂粑粑。有一个很大很大的石杵臼,还有一个木杵棒,女人们蒸好糯米,一点一点往杵臼里加,男人们就使劲地把糯米捣烂。我们几个姊妹就在奶奶的带领下,从露水滴答的菜地里砍些芭蕉叶回来。大妈婶婶们麻利地拿起糯米团,在案板上搓出雪白的糯米球,裹上点清油或者猪油,均匀地摊开,一个一个冒着香气的粑粑就乖乖地躺在翠绿色的芭蕉叶上……空气里弥漫着糯米把芭蕉叶烫熟了的清香,还若有若无地夹杂着叔叔婶婶们的汗水盐渍味,整个大灶房热闹热闹地……我想,奶奶的幸福,大抵就是这幅景象吧。
奶奶会腌咸菜,我最爱吃奶奶腌的豆腐或者豆豉。每个下雨天,奶奶总喜欢熬一大锅稀饭,什么也不装,就是一锅白的。对我们,奶奶从来不小气,爱吃咸的,奶奶从油罐里捞一大勺猪油,烫在饭里,爱吃糖的,奶奶从佬佬的箱子里拿出一大袋白糖加在他的碗里。我爱吃豆腐,奶奶从咸菜罐里捞了一大碗后特意给我一坨大的。直到现在,我还是改不了吃稀饭放多多的猪油再添一坨豆腐的习惯。
我们家的厨房开了一个侧门,奶奶最喜欢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往外头望去。下雨的时候,家里大大小小的桶啊盆啊都用上了,奶奶就倚在门口,看着雨水从瓦片上快乐的跳下来。水盆水桶慢慢慢慢接满了,奶奶挺了挺腰,开心极了。奶奶腰直不起来,挑水都挑不动,所以,从天而降的雨水在我们家有很大用处。我清楚的记得,奶奶会在灶门前剁猪食,锅洞里的玉米骨头熊熊熊熊地烧,锅里的雨水冒着热腾腾的气,奶奶虽然驼着背,但依旧把猪食剁得很细很细,然后全部撮起倒进锅里,撒一把玉米面,搅啊搅,有时候还会有白薯或者老黄面瓜。奶奶说不能亏待了猪,要给它们吃热食,也不能亏待了娃娃们,要有零嘴。可能是雨水和着猪食的味道有些奇特吧,我们几姊妹吃白薯或者老黄面瓜的时候总是特别珍惜,一点一点小嘴小嘴的慢慢吃。雨水在我们家的第二个用处,就是洗佬佬的衣服。佬佬是单位人,有制服,这在我们寨子里可是一件很光鲜的事。奶奶从来不让佬佬的制服脏,即便佬佬的制服上的肩章已经褪色,那也是干净的灰蓝色调。奶奶坐在门口揉啊揉,搓啊搓,生怕漏掉了哪里。雨水在我们家最大的用处要数洗碗了。吃完饭,奶奶收好碗筷,我们几姐妹谁在谁就要把当顿饭的碗洗掉,不能留到下一顿。奶奶说,洗碗和扫地一样,要仔细。先洗筷子,再洗饭勺调羹,再洗小碗最后洗大钵头,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洗碗底。你不能想像,那个很穷的年代里,在我们家吃饭都是用的小碗,从来不用大钵头,我们家的碗柜和筷箩虽然是木头制的,但从来都是锃亮锃亮的。奶奶说,小姑娘家家,要爱干净,不能邋遢。在家就要有在家的样子,不要叫人家在外面苦苦累累回来也不能安逸地休息。我们几姐妹现在虽然谈不上爱干净到洁癖的地步,但也能把家收拾得能入眼,我想,奶奶的印迹总是能在我们几姊妹的身上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存续下来。
奶奶是镇康骂柳寨人,大概那里的祖祖们也爱花吧,奶奶也特别喜欢花。佬佬会从山里挑些千奇百怪的树根回来,把芯掏空,给奶奶种花。院场边边一圈都是奶奶的花。我们家的大门口就栽了一大株三角梅,一年四季红红火火。所有寨子里过路的人都会夸我们家的花好看。后来的后来,奶奶走了。佬佬在我们家的坟地里种了株三角梅,现在都成了一大盏。爸爸在花盏下面支了石桌石椅,远远望去,我们杨家的坟地里一片火红,花盏下面,我们既没有日晒,也没有雨淋………
奶奶在我的心里,既是模模糊糊却又清清楚楚……
天的那边,奶奶安好。(杨应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