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中国文化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即非常注重伦理道德。在人格审美上注重道德,在自然山水审美也注重道德,并有着比德的传统,即认为自然物象之所以美,在于它作为审美客体可以与审美主体“比德”,从中可以感受或意味到某种人格美。孔子就曾说“玉者,君子比德焉”,从玉可以感受到仁、知、义、行、勇、情等等人格美。我们常说的岁寒三友、花中四君子,就是古人心目中有德行的植物,其中四君子:梅花独步早春、傲霜斗雪;兰花幽香素洁、与世无争;竹子挺拔正直、虚心劲节;菊花清丽淡雅、凌霜不凋,这都是君子的美德。而这种投射,就常常灌注在文人的笔下,成为文人自身人格的象征。
梅花,在中国文化中,一直是带着傲雪的风骨,孤傲清高,如王安石的“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梅花》),如陆游的“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卜算子·咏梅》)。但是林逋的梅花诗,却影响深远,得到了后世热情的呼应与追随。“清风千载梅花共,说着梅花定说君”(吴锡畴《林和靖墓》),林逋与梅花也成为文化史上互相连结的一个符号。
林逋与梅花,有这样一段佳话:当年,林逋隐居杭州孤山,不娶无子,植梅放鹤,就有了“梅妻鹤子”的雅称。因为这段“情缘”,林逋与梅花在宋代就已经成为一个整体。南宋方岳写梅花,说“立到夜深难着语,怕渠去说与林逋。”刘黻访西湖,则说“惟欠数间茅屋在,种梅花处伴林逋。”吴文英冬至的时候小帘沽酒看梅花,也要“梦到林逋山下”。王镃赏三潭印月,还要叹一句“黄昏若看一潭月,不出林逋两句诗”。就连朱淑真写桂花,写着写着也要说一句“若教水月浮清浅,消得林逋两句诗。”
林逋写梅花,一共写了八首诗、一首词,这八首诗被人誉为“孤山八梅”。其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得到了后人的无限赞誉。上文说的“不出林逋两句诗”、“消得林逋两句诗”,正是指林逋写梅花最广为人知的这两句,出自《山园小梅》二首其一: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疏影斜横,写梅花疏疏落落,斜横的枝干投影在水中;暗香浮动,写梅花散发的香味清幽,浮动在黄昏的月下。有梅花之风骨,也有梅花的韵味。就连苏轼、黄庭坚、陆游等诗词大家,读此都曾争相赞誉。后人更是将其誉为“绝唱”,明代李东阳在《麓堂诗话》中说:“天文唯雪诗最多,花木唯梅诗最多。雪诗自唐人佳者已传不可屡数。梅诗尤多于雪,唯林君复暗香疏影之句为绝唱,亦未见过之者,恨不使唐人专咏之耳。”
除了这一联,还有“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湖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等等,也常为人们称道圈点。
宋代的咏梅诗很多,文人学子笔墨酬应,往往少不了咏梅诗作,可以说咏梅的题材尤为人们热衷。而就在这种繁荣兴盛的咏梅文学之中,梅花的审美意蕴逐渐提高。六朝及唐,梅花在诗词中的地位并不突出,虽有咏梅之作,但主要围绕在花开花落的景象来触发情感,抒发的大多是时序迁转、青春易逝、人生漂泊的悲怨,还没有独立的审美意义。中唐开始,渐渐对梅花的美有所深入,开始注重其气质与品格,于是有了“不竞江南艳阳节,任落东风伴春雪”(李绅《过梅里七首》)与霜雪竞威力的风采,有了“知君有意凌寒色,羞共千花一样春”(陆希声《梅花坞》)远世避俗的气节。
而入宋以后,梅花更是成为了一个被赋予深刻精神意义的文化象征。林逋,正是先驱者。“自北宋林逋诸人递相矜重,暗香疏影、半树横枝之句,作者始别立品题。”林逋写梅花,因象见意、目即道存,写出了梅花的幽雅,也写出了淡泊闲适的隐者意趣。
为什么林逋可以写出梅花的韵味?大抵因为林逋此人,本身就与梅花有着相似的品格:孤澹清逸、澄淡高远。苏轼就曾在《书林逋诗后》发出“先生可是绝俗人,神清骨冷无由俗”这样的赞叹。林逋幼年就成了孤儿,家境贫穷,衣食不足,但他却始终勤奋好学。曾经放游江淮之间,却于壮年归隐山林,结庐孤山,二十年未曾踏入城市,一生不仕不婚,以梅为妻、以鹤为子。
中国古代文人既追求政治理想的实现,也渴望个人精神的自由:他们珍视清高无瑕的品格,向往空寂清幽的山林,追求冲和平淡的心境。而这,正是林逋其人与其笔下的梅花所展现的。由此,他们欣赏林逋高洁的人品,折服林逋笔下梅花的魅力,也开始赋予梅花孤澹清逸、澄淡高远的审美意趣。但正如辛弃疾所言,“若无和靖即无梅”(《浣溪沙·种梅菊》),无论后来文人如何发挥诠释,林逋与梅花的情缘始终未断,两者紧密联系,成为文人高雅清静志趣的一个永恒象征。